工元1914,氓天国,实北平原。
……那是,高悬于每一个人头顶的,永暗的悬剑。
必须忘记它才能够活下去。
被寒气舔舐着天灵盖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抱着这样的信念。层层叠叠地,在这片拥有黑色沃土的平原上不断地繁衍。
——如果那一刻不会到来。
整个平原的正中,周围高耸的阴影里,坐落着无人问津的神庙,门梁上刻着诚恳而残酷的警言。人们抛弃了灾难,也就抛弃了曾经的英雄。它们将在明媚的时光里落尘,见证新的希望缓慢地滋长。
——如果那行字只是谎言。
偶尔抬起头,从高楼大厦的缝隙望出去的人们,会看见连绵的青山像鹤发童颜的老人懒洋洋地蹲在那里,多少年过去了都静止不变。但从那些山脉悠远的目光看来,也许会觉得这所平原像水面在沸腾吧。
无数的砖石构成起伏的波峰,城市翻滚着,无数个潮尖争先恐后地刺向天空又纷纷崩解,越来越高。田地的色彩整片整片的高速闪烁着,道路像狂舞的怒龙拖着城市的边缘向前奔驰,所过之处植被像被卷入利齿般转瞬间湮灭无存。
抱着沉甸甸的果实,踏上硬化的街道,人们能在傍晚时分露出辛劳而满足的微笑。
——如果那一切只是梦魇。
狰狞的黑色首先出现在北面天地的交线,左右延长,随即像浓浸的墨汁,沿着天空和大地暴乱地地蔓延,越来越近,被它们覆盖的两者仿佛发出了嘎吱嘎吱痛苦的卷曲声。随之展现在这片生灵面前的,是由血色照亮的地狱光景。
——人类像摇篮中波荡着酣睡的孩子,直到被打翻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原来漂浮在一片极尽污秽油腻、深不见底的黑海之上。
它们是什么?虎豹狼虫,牛头马面,还是魑魅魍魉?这些都不重要了,它们刺穿,它们撕咬,它们碾踏。它们走过,无数人就溃烂着化为腐败的泡沫。
没有一丝风,惨叫声震耳欲聋,远山都在蒸腾的恶气中扭曲。
——太残酷了。
流着泪的身影,踽踽独行,黑衣染血,他挥舞利剑,缭乱的刃光连满地的妖魔都感到震慑,他像一根渺小的飘翎,尾随着黑色的大潮,一路努力截杀,却终究眼看着它淹没了自己的家乡。
“终究……”
有些苍老的男人跌跌撞撞,攀上废墟中最后一堵断墙,仰望着鬼影嘶吼的天空,沉默地哀叹。
“可恶!!!为什么不回答!”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男人面朝的方向,黑色的鬼影被一只只挑飞像狰狞的幕布,深红与冰蓝两把长枪旋舞,银甲的青年手持双枪,正艰难地撕开重围向这里靠近。
“你们到底是什么?!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不说话?!”他举红枪过顶,挥出一个火光蹿腾的大圆,环视着暂被逼住的层层鬼脸,愤怒地大声咆哮。
“可恶!——”蓝枪刺出,尖芒迅不可视,青年前方形如夜叉的妖魔被贯胸而过,冰刺层叠穿刺将其固定,寒雾弥散。妖魔却生命力不减,它顶着长枪,喷着浊烟挥出巨爪。
“你们究竟是不可理喻,还是自以为在面对蝼蚁?!!”青年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然后盯着妖魔的双眼,厉声大喝着将长枪提起一甩,把这个最后的障碍撇向一边。
他翻身跃上高墙。
“快走!”
他落在黑衣男人的身后,背对他架起长枪。
“嗯?”半秒钟后他移动目光。半秒钟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已经是不可饶恕的迟钝。
许久未见有些陌生,身后的男人像刻碑一般站着,只有须发被腥风拂动。
“我要留在这里阻击它们,给大家留出撤退的时间。”男人说话依然如常的简洁完整。“我这里有他们想要的,能够拖住他们的只有我。”
“混账!几天不见变成轻言放弃的胆小鬼了吗?你忘记首领的职责了吗,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吗,你死在这里还怎么实现你一辈子的愿望!?”青年又惊又怒,回头大骂。
“放他们过去才是真的无法实现我的愿望!”男人也提高了声音。
“我的名字,叫独孤不弃。”片刻后他的声音又渐渐放缓,剑刃般的目光缓缓地转动,扫视着脚下越聚越多的妖魔。“我发誓永远都不会选择放弃我的愿望,我选择的只是死亡而已。”
“从我注意到真相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指望着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结束这场灾难,我们所面对的东西它,太……”名为不弃的男人微微仰头,眺望远接天际、蠢蠢涌动的黑暗地狱。
“太大了……”
“那你的意思是……”握枪的手微微颤抖,青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回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这个男人了。
“那个时候,我向她许下的愿望,其实并不是结束灾难,而只是创造一个能够结束灾难的资格。事到如今,我居然连这个后退一步的愿望都没能达成。真希望在黄泉深处的她不要因为太过怨恨我而不能安眠啊。”
“但是事到如今,我们也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旭炎,我把这个交给你,究竟该怎么做就由你自己来判断。组织的总部和三个家族的封地就在身后了,我想拜托你,守护好我们的火种!”
细微的掠风声,两人一抛一接,无比默契。他们背靠着背,广阔天际间妖魔的瀚潮隆隆地推进。
“还有什么吗?随便说点什么。”
旭炎的眼前闪烁着一路上跌跌撞撞的记忆片段,他握了握手里的枪,感到冷风刺骨。
……
灰色石砌的城墙,灰色石雕的建筑,被岁月侵蚀的粗糙而毫无特点。平日里仅由井然严明的秩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这座古城,在失去秩序的现在,几乎是立刻就变得荒颓且令人感到天翻地覆的陌生。
恐慌和人流在大街小巷中窜行,人们在拥挤中仰着面,像将要窒息的落水者。不断有人相撞,也不断有人被踩碎。各个街角的值班人声嘶力竭地呐喊着维持撤离的秩序。
……太脆弱了,不止是人,还有他们心中的秩序。如泥潭一般缓缓搅动的队形,碰上不知从何冒出的或突破了防线的妖魔,这泥潭立刻就会被挥洒为破烂的雨,夹杂着比地狱更可怕的大片惨叫。
虽然成群的妖魔还未到达,但零星冲击过来的敌人已经让前方城墙上的守军心惊胆寒。巨兽型妖魔的一撞几乎摧毁了整堵城墙,砖石崩落阁楼摇晃。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脸色铁青,正高举着手杖紧张地指挥防御,满脸汗渍无暇擦拭。
忽然他眼前一亮,天际翻涌的黑暗间有银甲破碎的身影奋力突出。
眼角寒光闪逝,一柄利刃趁他恍神的刹那刺向胸膛,以男子的严谨这本是决不允许发生的事,他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好在刺出匕首的男孩因为太过孱弱而在出手前就已经被侍卫死死地拉住。
“还给我!……”男孩嘶哑的怒号还没有完全脱口就被猛烈的殴打堵回喉咙。侍卫将昏死的他丢在城墙后面像一摊垃圾。被焦躁和绝望遮蔽,面对惊吓平日里彬彬有礼的侍卫也失去了风度和耐心。
“不弃老师呢?”眺望台另一边站着红发及腰的少妇,面对刚才的刺杀连眉毛都没动的她此刻声音颤抖。
“欧阳旭炎回来了!欧阳旭炎回来了!”蓝袍男子却振臂高呼,面色如凝铁,带动无数目光聚集向只身杀进杀出的英雄,士气刹那间又沸腾起来。
长枪杵地,瞬间喷吐至十数米长的枪杆推着旭炎轻而易举地翻身跃上城墙,落地的瞬间却一下子丧失力气向前扑倒,他身上至少十几处巨大的创口正流淌着血肉和铠甲的碎片。他从失血的阵阵昏黑中勉力抬头,发现自己正靠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少妇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含热泪。
“凌燕,不弃他……他,他被围在……”松开仿佛焊死在手心的双枪,旭炎带着不知该向何处倾泻的痛苦,向上伸出他的双手。
“别说了……”少妇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肩头,伸手抚摸他染血的头发。
……
魔瘴蒸腾的平原上,响着风穿过废墟的刺耳嘶叫声,风的间歇则是震耳欲聋的巨大心跳。
许多年间,人类杀光了此地的动物,如今人类又被没有生机的妖魔屠尽。如果说地狱就是人类的绝境,那么最深邃的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除了寂寥的风声,就只剩下一串人类的心跳。
战鼓般的心跳,响彻在黑暗的中心。
独孤不弃俯视,断墙下的鬼影密不通风,无边无际,只有观察最里圈才能判断它们大致围出了一个圆形。这些天打雷轰也不能镇止的恶魔今天却被看不见的意志拘束着,变成了一支能够步调划一的军队。
——如果说人类的团结是聚沙成盘,那么把妖魔的划一说成是巨石筑成通天塔也毫不过分。
不弃倾听着慢慢靠近的另一个心跳,如雕像般巍然不动。
妖魔的****现了骚动,铁壁次第让开,一袭艳丽的红衣飞扬,红裙下一双青春撩人的腿,只可惜此地并无生灵能够欣赏。少女款款走近,骄傲地撑起这片天地间的又一抹亮色。
“不弃老师,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少女巧笑着对视高台上孤绝的男人,神色间仿佛有灼目的苗火在跳跃。
“啊,我很好。”独孤不弃垂眼看她。
“还在继续前行着,不偏不倚。”
……
“啪!”
欧阳旭炎迷迷糊糊地感到脸上生疼。
“给你十秒钟时间醒过来。”他听见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旁边,不冷不热,伴着依稀的铃声。
“呃!”他尝试着动了动,冷汗淌进眼眶。浑身的伤口像咬满了蚂蚁一样剧痛。他勉力睁开一只眼,看见所有伤处都有瘆人的妖气升腾着,只不过这些恶劣的黑气基本都只剩下最后一丝,眼中一个紫色的女孩轮廓坐在他身边,正挥手赶散那些污浊。
“哈。”他松了一口气,又无力地躺平。
“明知道会身中无可救药级别的诅咒,为什么还不要命地冲到妖魔堆里呢,难道你在死亡的彼端发现了什么不可言喻的美吗。”女孩斜着眼嘀咕,像是玩笑也像是认真的询问。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都毫无疑问只有十岁左右的女孩,却散发出介于稚气和沧桑之间的杂糅的气质。她的意志通透无暇,却也深刻入骨。旭炎本想依着本性揶揄两句,想了想最终放弃。此刻两条沉重的命运在他这里冲撞,他不想让自己的什么举动破坏了这本应脱帽致敬的时刻。
“我记得你是在寻找某个人吧,这么说的话,你也必然是有过一段在路上和别人的命运交错前行的美好时光,既然如此,那还需要我解释什么吗。”他盯着古旧的木顶,好像能透过它看见久远的蓝天。
“这样啊。”女孩放下手,眼睛直率而有些无情地望着他。片刻后向他伸出手:“看来完全不用过多解释了啊,那就赶快把你说的那个东西拿出来吧。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了,如果现在不给我东西,后果是什么应该想象的到吧。”
她膝上的左手哆嗦着握紧裙裾。
“我说啊,”旭炎有些哭笑不得:“我如果不打算给你还告诉你干什么,我活腻歪了么。”
虽然女孩心思通透令人有些爱怜,但是看着她额上头发一根根绷立起来旭炎还是选择了不去多嘴。指尖上聚起微光,五根手指依次一划,在地上刻下五色交错的芒星。最初简单的符号很快呈阵形向外展开,光芒对接,变成盘子大的图腾缓缓旋转。女孩不关心这些漂亮的图案,她盯着图案里涌现的波纹,身体紧绷着一阵阵战栗,眼眶竟微微红了。
谁最初不是孩子呢,有些人仅仅只是无助才变得坚强。这个女孩寻找一个人寻找了上千年,如今决定性的线索就在自己手中。欧阳旭炎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真正的开始心疼起这个女孩来,此刻她因为焦急而稚嫩,因为孤寂而沧桑。
……
独孤不弃垂下眼睛,看着少女慢慢地远离了妖魔的掩护范围,一步步走到断墙下,仰望着他。她的红裙始终肆舞,但散发的气质却悄悄变了,像玫瑰阖瓣含苞,倒退回表皮青涩的时光。
少女凝视着不弃,脚下的残尸混着泥土,空气里凝固着沉默,一方决然,另一方却微妙。
眼前执剑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层层重叠,始终如一。令人迷离。
……啊,就是这样的,永不倒下的身姿,那是她的养父,她的恩师,也是罩在她前方的大山。任何人都无法威胁的锋利、沉稳、强大,值得她一辈子去汲取,拼命地依靠。
那是她很安全、很安全的一段时光。迄今为止都是最幸福的,那些日子无比绮丽,珍贵到她想要把它们装裱起来永远挂在自己能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不出那场意外,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地,持续下去。
如果不出那场意外。
少女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晦暗而疯狂,乌青的令旗在她手中嘎吱吱地作响。
是那个苍发的恶魔,都是那个恶魔,他带回了消息,把不弃老师带去了那个地方。那一日她眼中不倒的大山被刺穿胸口然后抛落海中,她安全的日子也随着他的消失而结束。比颠沛更糟糕的是偶像的崩塌,她再也无心跟随同伴,成为了暴戾的作乱者,最终离开了那个对于自己已经毫无意义的队伍。
……那时怎么能想到,还有这样一场奇迹般的相逢呢。
少女仰望着断墙上,再度陷入穷途末路的男人,不觉勾起嘴角,娇艳的气息如饱含汁水的花朵,再次妖娆地绽放。
“不弃老师,你,还不投降吗?”
再次见到那伟岸的身影,一瞬间她依旧为自己的叛变心怀愧疚。但那又如何呢,重逢的对峙,她才是谈笑风生的一方,而他是弱小悲哀的失败者。
“您知道的,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请您把‘那个人’交出来。我会保证您性命和尊严的完好。”
现在的她足够安全了吧,不会被逆忤了吧,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为昔日的伙伴安排出路了吧。
“大家完全不必这么艰辛的啊,只要你把他们全都叫回来投降,我们还可以和之前一样的,我保证。”
独孤不弃的视线慢慢集中在少女一人身上——就在刚才他还一并用目光锁定着周围的千军万马。当妖魔和废墟全部都移出他的视野的时候,少女注意到他的目光变了,没有悲怆也没有凛冽。那不再是一位剑客一位领袖,而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位慈父厚重的目光。
他缓缓地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夕燕。”
而少女的目光却随着他颈椎的转动,一点点变得狰狞。
“你会——后悔的!”
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不甘,不解和恼怒爆发,骤然汇聚成厉鬼般尖锐的吼叫。
……
“独孤不弃那个家伙,明明知道这个秘密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为什么还有胆量一直瞒着我这么久呢?”
“这是要视情况原谅他的节奏吗?”
“不会的,他明明知道我唯一的目的。却还瞒着利用了我这么久。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无论他有什么理由。
我只是好奇,他这样几乎不会撒谎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应该知道我会有多生气多伤心的。”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他肯定是知道某些真相之后才这么选择的。但到底为什么,他对我都不肯说,只隐约讲,再度被拉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对那些所谓神明而言是相当残酷的一件事情,他同情他们,希望把这个链条在自己这里斩断。他创造‘能够结束浩劫的资格’并且把这份种子藏在明天会里。明明把神请来就不用这么玩命了,他就这么蠢。”
“是么,这应该也是你选择把这个告诉我的原因吧。”
女孩的神色有些闪烁。
地上五彩的是旭炎最高级别的召唤符刻,其展开过程海枯石烂,两人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一个钥匙形状的东西开始在水面一样的波纹中显形。
“是啊,准确地说我这应该是不平吧。人类没有尽头地挣扎在这个妖魔肆虐的世界上,每过几百年还要参加他们办的派对,简直像跪着爬着一样苟延残喘。那些家伙却在世界之外悠哉悠哉,接受敬仰和乞求,只需隔一会过来一趟做做清扫。我看不惯这样的神,想不出他们的命运有什么残酷。所以如果他们真的存在,我想当面质问一下,这也可以当做是我的任性。
我就是觉得不弃他这样不值得……然后呢,知道我的想法后你是怎么看的呢,铃姐,讨不讨厌心里毫无敬意的我?”
旭炎躺着扭头,发现少女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钥匙。
“唔,随你便,我喜欢他,但不关心神,和我没有关系。”被称为“铃”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样啊……也是,这个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事……该说的差不多说完了,我们动身去召神下凡的场所吧,虽然外面有风帷他们在顶着,但是人一旦撤的差不多这里也差不多要完蛋了。不赶快的话……哎呦我这身板,得把凌燕那丫头叫过来扛着我走……”
旭炎嗟叹了一番,一拍脑门就颤巍巍地撑着想要起身,血马上洇湿了绷带。
“别急别急!马上就出来了!”女孩满眼都是已经完全出现的钥匙。
光芒收缩,符阵消散,金属掉落的声音清脆利落。
“旭炎!”
木门碰的一声被撞开,红发及腰的忍装女子一把将斜斜倒下欧阳旭炎接住,他方才扶着墙强自站起,紧咬的牙齿间漏出鲜血。
“你是不是也在耍我?”女孩整张脸都黑了,她面前掉落着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普普通通还有点弯,可以拿去和任何一个农家院落的门锁摆在一起。
“没……好吧要说还真有点。这的确是封印神明之地的钥匙,只不过那个地方本身就不神秘,就在中央神庙的后院……会砸锁的普通人就可以进去。重要的不是这个钥匙,是上面刻着的仪式的启动方法。”欧阳旭炎捂着嘴咳了咳,掌心几点血沫。
女孩捡起钥匙,看见手柄上的确刻有小字——“摧毁神像后的牌位。”
“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让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你急急忙忙好像要逃跑的样子。”她的脸色更黑了,握紧的手却松缓下来。
“我这样子能怎么跑?只是想站着和你讲明而已,毕竟这么大的险都冒了。想着你以后很可能要天天和一帮神明在一起,估计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我必须趁现在帮不弃解释清楚。”
“那家伙一辈子光明磊落,可别死了再背个黑锅。你们两个一个把对方当成最重要的贵人,一个差点把对方当成自己在寻找的人,我也不想让你们之间最后又闹出误会。你原不原谅另说。关于他为什么骗你,至少我得把我知道的带到。”
“啊,他毕竟是我兄弟。”欧阳旭炎耸耸肩,笑得嘴角漏血。
……
尖利的吼叫过境,远远地扫荡开来,也在名为夕燕的少女自己的脑海里嗡嗡地回荡。死寂平原上的死寂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只有站在废墟巅峰的身影依旧巍然不动。
“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现在没有选择的力量,你会因为自己的狂妄而死无葬身之地!”
究竟是为什么,自己又一次失去了镇静呢,夕燕有些想不清楚了,她只是倾尽全力地高叫着威胁着,希望能够撼动那个站在高处的灵魂。
“不会的,夕燕。”独孤不弃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该失去的我都已经失去了,该付出的也都已经付出完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悔恨了。死亡于我而言,早已不是最可怕的事。
的确,我败了,我将灭,但我还不能放弃。”
握旗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夕燕感到恐慌,在身体内身体外在世界上所有地方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呢?
明明已经翻手间就能夺取他的生命。
她感到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在动摇。
——追上了吗?
这遥远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低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难道
是与力量无关的……
“我……”绷死的左手狠狠地抓住自己青筋暴起的额头。
“我又做错了么,我又做错了么,我又要被说教了吗?!”她猛地直视,眼角几乎要呲裂。
“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你们的理由到哪里都高高在上,告诉我为什么?!”
“你没有错。”
夕燕停顿在嘶喊的姿势,当头的凉水一时浇不熄她狂躁的愤怒。
“你并没有错。”男人的声音平静而柔和,认真得一字一顿。
他拄着剑,竟然在断墙上单膝蹲了下来,只是为了拉近一点距离,和迷途的孩子说话。
“……抱歉,这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追求安全,追求自由,人类的生命本就如此,不如说非要拯救什么的我们才是异常的。如果说你有错,那么所有人就都是罪人了。”
“我为自己的愿望而脱不开身,这些年一直拜托那个麻木不仁的家伙照顾你,没有人顾得上你的感受。如果可以,我愿意代表所有苛责过你的人承担罪责。”
夕燕呆呆地僵立着,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旗。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执着于得到这个东西呢。
在身前的男人坍塌后,她度过了一段睡觉都合不上眼的生不如死的时光。因为她发现过去想象中的“绝对安全”根本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直到她拿到这面旗帜。
所谓的绝对安全,又再一次无限逼近的建立了。这是这一次,似乎少了什么可以放在核心的重要的东西,那是……
——像父亲一样,宽厚的目光和臂膀。
——自己原来,根本不想高过他的。之所以觉得一定要压垮他,只不过是因为,是因为……
“不弃……老师,你真的不打算投降吗?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再继续,你现在的目的是拖住我们吧,如果你死了就拖不住了。”
“嗯,的确是这样的。”像一阵劲风扫过琴弦,夕燕的心脏跳剧烈地波动起来,她看见独孤不弃缓缓地起身,剑尖从墙砖上拔起。“不过投降还不必。”
“我虽落魄,但毕竟还身兼多责,不能轻易地祈求饶恕。”他的目光一点点映入浩荡无边际的妖魔大潮,随着这个动作,慈悲温存的他再次像玉佩般被深深地收起。挺直的脊梁犹如利剑,携寒光穿透层层秽瘴直通天际。
“而且,我也并不认为自己会被轻易地生擒。”
“快下令吧,否则你辛苦取得的安全就将失去保障了。”
男人抬剑直指,剑尖划出一抹银光,那银色的光芒映在少女的眼中像一场噩梦,无论多少年后都在她的眼前闪烁。
“撤……”她无比艰难地将那旗帜举起。
冰冷的恶寒令少女猛然惊觉,不必回头确认,原本应该待在她身后很远的妖魔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几十张鬼脸上刺人的视线扫动着,不止对着此行的目标,也窥视着某个棋子细腻雪白的后背。
她最后抬头看向自己一直仰望着的恩师,看向他坚毅锐利慈爱层层交错的目光,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进攻……”
挥下旗帜的那一刻,名为武田夕燕的少女终于明白,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人生。
隔着几十里远,拄拐站在露台上的欧阳旭炎都能清楚地看见一道微弱的白光像闪电一样腾起。然后是滚滚而来的、犹如地狱现世般山呼海啸的咆哮。
正在往神像牌位上固定绳索的家族子弟们,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要紧的任务,带着震惊远远地望向山摇地动的方向。
“看到威力了就快加紧干活!不想被那群妖魔追上撕烂的话!”站在牌位前的蓝袍男子将权杖重重地磕地,大声催促着。
“那些东西我亲自摧毁,他们愿意看就让他们看吧,季风帷。”一直安静地跪在神像前祈祷的铃铛忽然开口。
“您愿意出手当然……还是请尽量快一点。”名叫季风帷的男人略微迟疑了一下。回头喊道:“从现在开始观看……同时原地整备!搜索走失人员,按照原定路线,妇女儿童可以先走,男人殿后,以小组为单位,服从各自队长指挥,无需等待高层,我们几个随后会跟上!”
神庙顿时开始熙熙攘攘,撤离的撤离,留下的留下,称不上井然有序。露台上,却泾渭分明地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目力难及的远方。
“不弃老师……为什么……”红发的少妇眼望着寥寥闪着的白光,用力地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一切……到底是……”
“我们谁也不知道。”
欧阳旭炎忽然伸出大手,紧紧地把妻子搂进怀里,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用眼神告诉她,自己除了沉痛也一样一无所有。
“最可怕的莫过于此,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对于我们而言,它们真的只是不知从何而来,只会毁灭我们的无尽的黑暗。是连面目也看不清的,高挂于顶的,永暗的悬剑。”
那个在旷世的沙场中走到末路的男人,独孤不弃,穷尽了一生的努力想要看破它,终结它。但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世间或许真的有人非同凡响,只是这人并不是他自己。
“传说我们脚下这片叫做九州的土地,是很古很古的古时候九位神明把各自的领地合为一体而得名的。他们为了对抗妖魔,拯救沉眠的天使而联合起来。在功德圆满之后,又一次次不辞辛苦地下世打退妖魔的反扑。”季风帷提着权杖走到稍远处的并排。
“沉眠的天使?”
“嗯,虽然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但指的就是她……”
旭炎说着回头,忽然看见铃铛跪坐的背影边缘忽然出现少许闪光,一颗颗泪珠顺着脸颊纷纷落下。
她的面前,一字排开着伟岸的神像,神庙内部中空不分楼层,但高度凌驾于任何混凝土时代来临之前的建筑。铃铛跪在前面就真如谒见神明的画面一般显得无比渺小。
历经漫长的岁月,那些神像表面的漆色大都已经剥落了,但仍然极尽庄严。脚下宽厚的石基上刻录着它们的神号,有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脑后一轮烈日的的“左目”,有半个身体都变化成似蛇也似藤蔓,秀发中百花绽放的“娲”,也有枯手扶着墓碑,万鬼缠身的“孟”。精美奇特栩栩如生。
然而铃铛的视线并没有留给其他神像,她自始至终都面着一尊白漆脱落、几乎站在边角的神像,它叫做“左目”。
她含泪微笑,目光像孩童般澄澈,于肃穆中含俏。
“我说啊,我可不是在忏悔或者向你祈求哦。”
左目的神像是假面白衫,手执双剑的造型,不仅普普通通,而且左手中的剑似乎还遗失了,只剩下空握的拳头。
“没有好好地守护我,应该是你们在这些家伙向我忏悔才对啊,你知道……你把我扔在这世上漂泊了多久吗?”
她轻轻地打着颤。
“但是啊,我也不是说永远也不原谅你哦,因为如果你不在,那我岂不是连唯一一段不孤独的回忆都要没有了。”
“拜托了,回来吧,拜托了,看着我吧,拜托了……”
宽大到不成比例的紫色光翼忽然从她背后展开,然后像蝴蝶脱茧一样,身负双翼的紫色身影从女孩娇小的后背中钻出升起,她极曼妙也极朦胧,舒展身体能与诸位神像等视。她甩出布满鳞片的锁链,依次锁紧了所有的牌位和神像。
铃铛一步一步,登上刻有左目的石基,站在石像脚下仰望,忽然间极尽落寞。
“救救这个世界吧。”
她伸出柔弱无骨的小手,对着神像轻轻一推。
……
炼狱般暴乱的吼叫震荡着,灭世般恐怖的尘埃激卷着,尘埃与吼叫中一点点白光不绝如缕。
天空中雨云凝聚,竟稍许冲淡了魔瘴,翻涌出一片醉人的青色。
身后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混沌的背景音中清晰易辨。
“差不多了啊。”旭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种事情不在我擅长的范畴内,还需要拜托你了。”风帷在旁边低声说。
“嗯,我就适合这种活啊,像个吹号的,在实干者完事就绪的时候吹响反击的序曲。”他将目光移向身后,撑起双拐走向露台的边缘。
台下的人员不到百号,整整齐齐地站成两个方阵,左侧的清一色灰衣藤甲,腰配短匕或细剑,右侧则是暗蓝色的板甲,左手持盾,右手则参差不齐的拿着各种兵器。他们是活跃的精锐,也是两个家族历经上百年的腐化和倦怠后所剩下的最后的本色与核心。
他们得到密令,必然留在最后撤退,因为他们将扛起只有他们才能紧握的的命运。
“我是欧阳旭炎。”旭炎压在双拐上,扫视台下两队昂扬的战士,用眼神逐一回答那些变得灼热的目光。
“废话略过,介绍也免了,想必在场各位刚才都已经见识过了独孤家主最后的英姿。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暂代他的位置,和季家主一起组织各位向我们的敌人发动反击。”
“千年前最后一次降世的神留下了由我们这些后裔来运转的,名为氓天的国度,由此开启了上千年未有浩劫爆发的黄金纪元。我们是神的后人,肩负着守护这个国度的使命,我知道在场的诸位,有些对于独孤不弃在族长职责之外,擅自建立组织的不满。但是自此刻起,我们所有人有了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迎击这场浩劫,为新生的神接驾。”
“按照不弃的谋划,接下来的我们将进行一场死亡一般的行军,躲开妖魔的大潮,并找准任何机会安置家眷。在海上的湾界尚未完全封闭之前躲进其中休养生息,播下他寻找到的种子。十几年后的我们,将在新的指引下重临这个国度,结束灾难!”
旭炎重重地地用双拐戳地。
“我知道,诸位觉得我们这样抱头鼠窜的计划令人屈辱,还不如去死来的畅快利索。但是……。”
台下的战士们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出现疼痛的表情,极深极沉重,他猛地撕开外衣,露出满身还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
“这不是我们的屈服,只是别无选择。各位知道,如今就连保存我们的火种,也不是手到擒来了。”他用通红的眼睛扫视着战士们。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陪你们一起痛痛快快的拼一次命。但是我不行,因为谁都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尤其是作为守护者的我们。别人的生死是他一个人的事,但我们的生死是一个国的事。独孤不弃他,流一辈子的血,总算在黑漆漆的未来上劈开了一道漏进亮光的口子,我欧阳旭炎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白费,我就算被踩着着,钻着裤裆,也要爬过去把这道口子撑大。站在这里的兄弟们,你们谁愿意陪我一起?”
“为家族战斗到底!”院落之中仿佛有着火焰席卷而过,熊熊燃烧。
……
冰冷的,粘稠的腐血,缓缓地爬过,触碰到少女柔软的脚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碰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一样,少女嘶声尖叫,跌坐在地,搓着地面拼命地向后退去。
她沐浴在黑与红的污垢中,失焦的双眼死死地对着着前方,显得悲痛欲绝,显得疯狂不已,她蹬腿,无所谓整片平原都已死寂,化为无差别的血气与魔瘴的海洋,她只是想更远更远地远离眼前的刺于地面的一柄利剑。
闪耀着银光的剑身上,挂着一截破烂的黑衣,风吹过时猎猎地飞扬。
“我……错了……”她的眼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染着血污滑落。
利剑的两侧,躺落着指挥妖魔的乌色令旗,已经被利落地戳成两截。大群的妖魔同时失去了目标和指挥,开始循着本能渐渐散去。
独孤不弃的最后一击,居高临下、流光绝影的飞剑。原本她穷尽一生的修行也不可能从中捡得一条性命,可那剑尖却并没有奔她而来,而是擦颈而过,击断了她手中的物件。
“我……原本不想这样的。”然而已经没有人来回应了,她在死寂的平原中央嚎啕大哭。
此时她忽然强烈地希望着随便哪只妖魔来杀了自己,就像她亲手促成了无数次的死法一样。这至少着能代表“浩劫”已经正式将她除名,她不再处于妖魔的正常识别之外,能让她赎回些许罪过,稍稍背叛自己接下来绝望的命运。
但是没有。
回应她的只有滴答落在手背的雨滴,暗青的雨云携着轻微的雷声滚过,在污秽的平原上点出无数重血色的涟漪。
“谁来……救救我……”她匍匐于滂沱的雨幕中,呜咽着乞求着伸出双手。
“随便谁都行,求求你,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把我带走……”
她爬着,爬着,回到那柄剑旁。
她伸手去摸剑刃,鲜血混着雨水淌过剑身,她慢慢地倒下,嘴里呢喃着什么,但全都笼罩在淋漓的雨声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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